高三的下学期过得飞快。高压学习下,每个人都变得更加瞌睡,就连从不犯困的南俊也开始趴在桌子上。或许,甚至比其他人更加频繁地犯困。
第一次模拟考试前,我实在睡不着,就下楼去便利店买夜宵。结账的时候,我和收银员都愣住了。他的手停在刷码机上,我的纸币停在半空中。
“南俊?”我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学生,穿着便利店的员工衫,粗镜框也遮不住青色的眼眶,一本习题册摊开在收银台上。
“一共是12.4元。”他低下头,躲避着我的视线,手里熟练地扫描着我买的饭团。
“为什么非要上夜班?”我的钱依然停在空中,说完立刻想到最近学校延长自习好像压榨了不少学生的自由时间。
我多给了南俊钱,却全部被他拒绝了。我问他最后还要不要参加大学入学考试,他说要去。
“那就不要上夜班了,你再年轻身体也受不了。老师会帮你的。”
高个子的男生看着我,记忆中圆鼓鼓的脸颊已经消瘦下去,眼神透漏着困惑,看起来并没明白我话里的意思。
现在回想起来,我依然觉得几乎只吃泡面的那几个月挺幸福的。作为实习生的我积蓄不多。原有的家底,加上每个月的节省,终于勉强凑够了南俊直到毕业的学费。当他家里不方便的时候,我就让他来我的公寓里来写作业。一来二去,原本是考前最压抑的日子,我却发现了这个孩子性格中最可爱的一面。
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理性思维,却总是掰坏泡面的叉子,转掉门把手,甚至拉坏校服的拉锁。和南俊在一起的时间久了,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全能的护理工,从家电维修到投食缝衣。
“对不起啊哥。”他总是会这样憨笑着说,我也就自然接受了这个“哥”的称呼。
当然有时候早上还是不忘记嘱咐一句,“在学校要叫老师哦。”
很快第一次模拟考试结束了,大家的成绩几乎都还正常。除了闵玧其,一个进步了几百名的人。
“你到底在寒假吃什么了?”我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插着兜的男孩,后者只是耸了耸肩。
“郑号锡。”
我也记得高中时有那种说法,“考不过谈恋爱的”,大概用来形容他们再合适不过吧。
郑号锡或许是听了我的话,做了一些“有用的”事。闵玧其或许是听了我的话,终于学会不再“让别人担心”了。
又或许,我常常觉得,他们大概是听了对方的话。在别的班主煞费苦心说教高考前还在谈恋爱的同学,我反而把更多的时间和空间留给了他们。午休后路过自习室,看郑号锡笑着拍皱着眉头骂出题人的闵玧其,已经成了我每天的活动。
后来有一天我才知道,原来闵玧其并非不抽不喝。
“他有一天突然和我说,如果我喝一瓶,他就去喝一扎。我抽一根,他要抽一包。”闵玧其告诉我。那时候他还不认识郑号锡是谁,只觉得这个人有毛病。
“那你就信了?”
“我也不知道自己信了什么邪。谁知道后来就和他分到一个班了。”我看着闵玧其一脸无所谓,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真相。
“那后来为什么就答应号锡了呢?”我干脆转移了话题。
闵玧其瞪了我一眼,“喂,大叔不要管那么多。”
呀,还是这么过分。
教室外面的樱花树花开了,又谢了。绿色叶子长了不少的时候,空气里也多了夏天的味道。
“热。”金泰亨是班里第一个穿短袖的人,还不是校服的短袖衬衫。
“泰亨,要穿校服啦。”朴智旻从漫画书中抬起头,瞟了同桌一眼。
“你也应该穿这件,我们一起去环球影城买的情侣款呀。”金泰亨靠在窗户上,张开胳膊炫耀着衣服上的图案。
朴智旻突然脸红了,把头埋进漫画书里,刚从班级后门进来的田柾国听到黑了脸。
“智旻,一模虽然还考的不错,但我觉得你远不止这个程度。”那天晚自习,我没收了朴智旻的漫画书,他不服气的来找我。
“把书还我。”还是一脸任性的样子。
“我不能保证你在写作业的时候不看。”我很坚决。
“我说了,”他盯着我,眼神模糊,嘴抿成一条线,“把书,给我。”
我没有动,只是看到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,掉在白衬衣的领子上,留下深色的一块斑迹。
那天晚上朴智旻没有再回到自习室。
我有点慌乱地看着他站在我面前不由分说的开始哭。他用手指遮住眼睛,我就带他来到走廊里。
他开始很响的抽泣,我只好带他楼梯间。结果空旷的地方只是成倍地放大了他的抽泣声,在晚上听起来让人汗毛直立。我干脆拉下他的一只手,向上爬楼梯。
一层又一层,直到我感到他潮湿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变得干燥,我们终于来到了顶楼的天台。
“智旻,为什么要哭呢。”他的手还在我的手里,我轻轻捏了一下。
那个晚上成了我少数不想回忆起的夜晚。
我知道了因为父母工作繁忙,智旻是由祖母带大的。寒假时祖母被确诊癌症,智旻的父亲撤出了投在学校的钱,给祖母治病。
“没关系,现在开始学习也总来得及。”我记得我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。
“硕珍哥,”心跳突然漏了一拍,没想到智旻会这样叫我,“人能不能永远不长大啊。”他的语气里带着潮湿,还听起来闷闷的,像极了一只小动物。
我把他的肩膀揽过来,窄小的,还在抽动着的。
“智旻?”
“嗯。”
“你今天晚上已经长大了啊。”
等樱花树已经枝繁叶茂的时候,已经进入了大学入学考试倒计时的阶段。我说不上是什么感觉,只觉得仿佛把太多的人生时光压缩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过完了。最后几天,学校上虽然通知可自主选择来上自习,但高三(7)班的每个同学都来了。没人说话,大家似乎不愿打破一种默契的沉静。直到考试前的最后一天,我终于憋不住了。
晚上,我打了好几个电话。
“泰亨,今天晚上就不要喝可乐了啊。”我也没想到我的第一个电话居然打给了金泰亨。
“啊知道知道。”他懒洋洋地答应着,我却听到了易拉罐“刺”的一声。
“不是说不喝吗?”我质问。
“苏打水啦!”
“金泰——嘟嘟嘟…”电话猛地被挂断。
我摇摇头,拨通了第二通电话。
“柾国,明天不要粗心啊。”
“嗯。”
“不要漏了条件。”
“嗯。”
“柾国?”
“嗯?”
“不要紧张。”
“嗯。”
话比平时少,我知道这小孩一定又是紧张了。
说实在的,我不想给闵玧其或者郑号锡打电话,甚至觉着这么做会打扰了他们的好状态。于是我就拨通了朴智旻的电话。
“智旻呀。”
“金硕珍老师。”
“早点休息吧。”我这样说着,是真心的。因为自从那天晚上之后,朴智旻仿佛换了一个人。他抛掉了自己人格中好多惫懒,以背水一战的姿态站了起来。
“好那晚安了,老师。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挂了电话就去睡了,但他的语气很平静,这让我很放心。
最后,我几乎是闭着眼拨通了再熟悉不过的那个号码。
“南俊啊。”
“哥?”
很久没有被这样一叫,我突然有点慌乱,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
“复习、” 啊闭嘴金硕珍,都这时候还和学生提什么复习,“我是说学习…啊不!是休息。对!休息好了吗,南俊?”
我有一种想抽自己的冲动。
“好着呢,谢谢哥。”我听到他的声音带着笑,脸前立刻浮现出那笑起来会眯着的眼睛和高起的颧骨。
“那、那就好,晚安吧南俊。”我匆匆挂断电话,摸了摸自己发烫的左耳垂,难道是因为电话打多了吗?不好,怎么右耳垂也这么烫。
四年前的今天,我怎么都没有这么紧张。
在意识到之前,高考已经结束了,夏天开始了。
我的少年们继续向前走了,而我一个人原路返回了。
他们彻夜狂欢的时候,我把自己锁在了公寓里,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解决这突如其来的、超负荷的一肚子情感。写字台上,金泰亨“脏话罐”里的钱停在了某个水平位置。有时候我常常希望再听到他说一句混账话,看他不服气地往里面扔五块钱。
一群小混蛋们,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们呢。
在出成绩之前,学校举办了毕业典礼,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看起来还凑活,随便用熬夜等借口掩饰了眼睛里的红血丝。
结果建立了很久的心理防御墙还是在见到那六个人的时候,全面崩塌。
朴智旻是最先发现我的,看着他回头朝其他五个人说着什么,然后六颗脑袋聚在一起小声嘀咕了一阵。
我怔怔地看着他们,六个人站地笔直,整整齐齐地转过来,冲我鞠了一躬。
“先生!”
我只听见他们一起这么叫着,然后泪水就再也不允许我看清他们的脸了。
“这是最后一次了哦,”我感到朴智旻走近了,隐约看到他把额前的头发全部撩上去,脸上笑的明显。
“我们再也不用叫你先生——”我感觉后颈多了一只手,似乎是玧其的。
——也不用再叫你老师了。”语气里透露着兴奋,是泰亨的声音。
“金硕珍!”呀,这是哪个死孩子。
“硕珍!”
“是硕珍哥啦。”
“哥!”
“珍哥!”
我不想再分辨他们的声音了,只觉得在好几双手的拉扯下,卷入好几个高矮不同的肩膀中,后背还被狠狠地拍了几下。
我记得我和他们说,感谢你们最后的自习,每天都来学习。
我也记得号锡看着我说,“那哪是为了学习,”他停下来环视一圈周围的六个人,“只是为了再多看看硕珍哥。”
那天的集体照,每个人的眼睛都有点红红的。
“开心的时候一定要再好好照一张。”大家彼此这样说着,因为都穿了西服,看起来都很帅气。
可谁也不知道那次却成了我们七个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,现在想来,也是可能是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了。
后来,朴智旻考上了首尔还不错的大学,阴差阳错的去了医学专业。
“或许,这样以后就可以给奶奶看病了呢。”
我笑着看着他,他似乎长高了,脸上再没有泪痕,眼睛亮晶晶的。脑海中想着他的脖子上戴上听诊器,手上拿着病历本的样子,发现自己不是想笑,而是想哭。
“智旻呐,要继续加油啊。”
闵玧其和郑号锡,不出意外地,都考到了艺术学院,分别是作曲系和舞蹈系。
我不知道闵玧其是怎么说服家庭的。
“他们不知道我报的哪。”白皮男孩似笑非笑的看着我,我却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种炫耀。
“那以后呢。”
“以后再说以后的事。”他低下头,下意识的想从裤兜里掏烟,却只拽出来一根棒棒糖。
“啊号锡真是…”
我再次见到郑号锡的时候,他更瘦了。
“很累吧,练习。”我问他,看着不算肥大的体恤在他身上晃荡。
“但很开心。”号锡仰起脸笑了,我才注意到他原来有两个梨涡。或许是因为他之前总是低着头的缘故吧。
出于各种原因,比起别人,我又多看了金泰亨和田柾国一年。
选择复读的两个人,虽然没有分到我的班里,但总是往我的办公室跑。
有一次我问田柾国朴智旻有没有告诉金泰亨那个纸条的事,他说没有。
“为什么?”
“我不让智旻说的,因为我觉得我并不喜欢金泰亨。”小孩的眼睛看着天花板,嗯,撒谎的表现。
“田柾国,躲到这里了?!”办公室的门被撞开了,金泰亨穿着不合身的校服,猛然出现。
“小声点,泰亨。”我皱起眉头。
“他在我睡觉的时候拍了这么丑的照片,还发到网上。”
我使劲捂着上扬的嘴角,原来无死角好看的人睡死的时候也会这么丑。
有时候我不禁怀疑,校方依然坚持把金泰亨和田柾国放在一个班是不是好主意。
南俊,最后是南俊。
我既没有看到他的志愿书,也没敢打电话问他。
不过最后,我还是把他约出来到咖啡厅。
“哥,”结果是这小子先开口,又是叫“哥”,弄得我练习了好几遍的剧本都差点忘了。
“南俊,不想说也没关系。”我喝了一口咖啡,掩饰着慌乱,把苦涩的液体含在嘴里
“我要去美国了。”
冰凉的咖啡一下子从我的喉头滑落进食道,我被呛到了。
如果又是学费的事情,我也知道自己的这点积蓄兑换成美元只会更加可怜。
“我已经申请到了奖学金,”南俊的眼睛很冷静地看着我,仿佛能刺透我的内心想法,“全额的。”
“那…”我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去他的该死剧本吧。
“我,”他深吸一口气,“我可能很久都见不到你了。”
“你”。
意识到之前,我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。突然发觉我们的师生关系早就在某个夏日结束了,接下来是什么?好像要跨越太平洋了诶。
我看不明白男孩的眼神里有什么,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里都有什么。
“南俊,你只管往前走。大步地,不要回头看。”我感到嗓子一紧,手指尖有点颤抖。
“你要是真的回头,看看我就行了。”
这么说有点自私,不过现在的我回想起来,并不后悔。
我要等他。
又是一个九月,我看着同一个教室里不同的人,有点恍惚。
在这教室,那一年里,他们是我的六个学生。在我心里,这一辈子,他们是我的六个弟弟。
后来六个孩子们各用自己的方式感谢过我,我却觉得没什么。
我和他们一样,只是恰巧在同一天来到这个教室,带着同样的迷茫。
我们七个人,只是,恰巧一起长大罢了。
现在是周日晚上,虽然第二天还要上班,金硕珍还是写到了这么晚。
也许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迷恋怀旧。
南俊总告诉他说那是因为人们到了一定年龄,就不会再创造出更美好的回忆了。不像他们。
金硕珍摘下眼镜放在床头,揉了揉盯了好久电子屏酸痛的眼睛,把自己摔在床上。
梦里感到又有人把眼镜给硕珍带上了,他知道是南俊回来了。
金南俊总喜欢在做的时候把他的眼镜弄脏,看着那样的自己,还恶意的耳边轻轻地叫“先生”
金硕珍有时候觉得自己手里还握着六朵花,又有时候会觉得他们已经开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了。
但无论如何,却还是能在梦里嗅到芬芳。
是啊,明明只是七个偶然的人,恰好一起长大罢了。